当空空道人访道求仙,自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时,见到大石上刻着此石“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老雷斯的故事解说的一段故事。”“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于是提出两大疑问:“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对于石头下面的一段回答,无论一般读者还是职业的红学家,几乎都没怎么重视。在我看来这一段却极为重要,完全可以把它看作曹雪芹的一篇杰出的小说批评创作的理论文章,它反映了作者美学的自觉,也告诉了当时的读者,要进入《红楼梦》美妙的文学世界,必须经历一番头脑风暴,更新自己长久阅读平庸小说而获得的文学经验和审美心理期待。
对第一个问题,石头的回答是:“若云无朝代年纪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又何难老雷斯的故事解说?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对于此一回答,或许有的读者会认为是作者为了避开政治风险而使用的障眼法,因为作者所叙之事很明显发生在清朝嘛!曹家又被抄家,小说当中又涉及到一些官场黑暗和政治斗争的内幕,也许曹雪芹害怕自己的小说创作被视为借此泄愤之作,于是故意回避此一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正如石头所说,假借汉唐等朝代不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吗!所以此非关键之所在。
其实《红楼梦》之前的很多小说,为了强调其真实性,哪怕明明是虚构,也要落实到具体的朝代和现实中实际存在的地点,这就像我们在朋友聊天中,为了强调自己所说故事之真实性,往往也会这样强调一样。但这样做显然没有必要,因为小说不同于是历史传记写作,它本来就是虚构,无论如何强调事实之真实性也无法改变这一点。而且,拘泥于具体现实真实性的强调反而使它受限于此。所以石头说得很明确,小说的真实不同于历史现实之真实,它以现实的“事体”为创作之基础,所要传达的却是普遍而永恒之“情理”,这是比现象之“事体”更为典型本质之真实。虚构比写实更真,这正是真正伟大小说之特点。
而不写“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却钟情于“无班姑、蔡女之德能”,而仅具“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的“几个异样女子”,也体现了作者非同寻常之文学识见。第一,文学不是实现“理朝廷”这样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目的,“治风俗”这样的伦理目的之工具,它自身即是目的。这是一种文学本体性自觉,明显针对视文学为政治伦理工具之儒家正统文学观。第二,小说不塑造高大全之完人,圣人,不写历史政治和伦理意义上的英雄传奇和道德典范,而是摹写日常生活和真实人性,是平凡人物之写照,这正是典型的现代小说意识。当然,这并不是说这种作品当中没有理想,也不是说小说人物没有超越于常人的非凡之处。
接下来作者借石头之口把到当时为止的小说分为四类进行了批判,建立了自己的小说美学,以更好地达到逼近人生生活的真相、人性心灵之真实并同时传达精神理想之目的。
第一类,讪谤君相的小说,就是揭露政治内幕的宫廷黑幕小说,或所谓写官场现形记的谴责小说。这种小说仅仅局限于外在的政治黑暗和社会现实层面,而无法深入内在的人性心灵深处,无法把重心放在个人最真实的日常生活和情感心理世界。以真正文学的眼光来看,这样的作品最多算批判性的历史写作或新闻报道。那种认为《红楼梦》之重心是悼念明朝,反清复明,或反映康熙朝皇位继承之争的说法可以休矣!你们太小看曹雪芹了,老雷斯的故事解说他要写的是“纯文学”作品,其最高目的,乃是要写自己精神修炼发展的历程,《红楼梦》乃是如歌德之《浮士德》一般的灵魂之书。
第二类,贬人妻女的小说。这一类作品是揭露女人私生活尤其不合伦理规范之男女关系的隐私丑闻小说。相信当时这一类小说不少,但由于我对明清小说不够熟悉,无法一一举例指证。满足人们的窥探欲和八卦冲动,是这类作品的价值所在。凡夫俗子之趣味如此,这类作品也将永远存在下去。
第三类,“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这就是今之所谓色情或黄色小说了。也许《金瓶梅》《肉蒲团》等描写男女性行为比较露骨的小说正是作者没有点名批判的对象。现在又有人以同样的理由指责《红楼梦》,真是冬烘之极!他们不知这类作品正是曹雪芹也要批判和反对的。
第四类,“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嬛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红楼梦》的写作除了在日常生活的描写方面受《金瓶梅》很大影响外,对两性情感的描写受此类作品的影响最大,曹雪芹对他们之得失的关注和批判也就最多。同时可以想象,在青春期的时候,曹雪芹和他身边的女子没少读这一类有如琼瑶小说和韩剧的小说和戏剧作品。这些作品美学水准太差,以致除了专业的研究者今天的读者都不看了,我能立即想到的这类作品中之最佳者可能就是《西厢记》了。鲁迅对《红楼梦》的评价是“历来小说写法的套路都被打破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之所以能如此,跟曹雪芹此处对小说戏剧写作陈套进行了充分批判检讨是大有关系的。“且嬛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曹雪芹写人物的一大特点就是人物的语言非常切合其教养和身份,从此处的批判看来也不是偶然的。
通过对以上四类作品的批判,曹雪芹建立起了自己本体性的纯文学小说观念。真正的小说不是去揭露政治黑幕和个人隐私,不是直接的政治批判和道德谴责,而是要写平凡人的日常生活,要全面完整地表现生活和人性的真相;不是写外在的政治和生活事件,而是着眼于内在的心理情感和灵性觉悟;写两性关系的时候重心和着眼点不是肉体层面的细节描写,而应是情感的体察和心灵的开掘;作家不应该构造模式和套路去迎合读者的自欺幻想和庸俗趣味,而应该传达摹写生活的真实性,真实的生活比小说家所有的想象和构造更丰富和传奇,也更贴近我们的人生经验;小说中的诗歌应该是作品有机的构成部分,是作品人物性格气质和心灵情感的表现;小说中人物的对话语言应该跟他们的身份处境和气质教养相吻合。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曹雪芹充分的美学自觉,《红楼梦》的伟大是建立在创作理论非凡之基础上的。伟大的小说家一定同时是伟大的小说鉴赏和批评家,从曹雪芹到鲁迅,从弗吉尼亚-伍尔夫到米兰-昆德拉和博尔赫斯莫不如此。有人质疑:“梵高真的那么伟大吗?也许他只是凭感觉画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如此伟大!”如果你看了他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对绘画技法和理论的探讨,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同样也有人反感对《红楼梦》的极度推崇,他们认为曹雪芹也许只是随便写写,碰巧写得还不错,你们后来的红迷却把它吹捧得这么高!世上的伟大没有随便偶然的,尤其对文学艺术家而言更是如此。伟大的人物一定是知道他们自己的伟大的,哪怕当时的大多数人并不承认,苏格拉底耶稣是这样,李白杜甫是这样,曹雪芹也是这样。